再演
0
正因为生命有了缺憾,我们才如此任性地想要重来一次。
不管这世界是否愿意如此。
1
2013年。K中学。
下雪了。
大团大团的雪花纷纷扬扬,旋转在金红色的夜空里。城市的灯火将厚重的云层点燃成深橘色的火焰,向着地面喷吐出无数细碎的星火,每一颗火种都是一团被照亮的雪花。
李霞怔怔地望着窗外。雪片覆盖在树枝上,滑落街道和窗台,将楼下停放的车子渐渐掩埋起来。屋子里暖气功率大开,温暖如春。她的手指摩挲过模拟考试的卷子,纸张沙沙作响。
还有半年,就高考了。她想。
上了高三之后,时间飞转,快得让人觉得不真实。模拟考试明明就是昨天的事,今天卷子发下来的时候却感觉上像是过了好多年。因为下了大雪,所以晚自习只有住校的学生参加,家比较远的本地学生都不必来,教室里空荡荡的。
“魏然没来?也没请假?”班长拿着点名册问道。
“他昨天回家,今天坐火车回来,困在半路上了。手机没电。”李霞不假思索地答道。
说完这句话,她才惊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。转过头,果然撞上班长困惑的脸。
“他联系你了?”
“呃,哦,他发了个短信给我。让我帮他请假。”
班长点点头,在点名册上记了一笔,走了。
李霞伸手到抽屉里摸出手机,打开来,浅白色的光照亮她的脸。短信那一栏是空的,没有消息。她知道自己刚刚对班长撒了谎,但她却需要确认一下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撒谎。
魏然当然没给她发过短信。他们又不是多好的朋友,事实上根本算不上朋友。但她就是记得这事儿。是听谁说的?不记得了,印象里模模糊糊,有人说起过魏然被大雪困在火车上的事儿。
什么时候?谁?说起的?
不记得了。
她苦笑一下,伸手揉揉额角。背书背太多就是容易脑子串线。
这样想着,她望向窗外。雪片仿佛永无停歇地落下来,在灯光的照耀下飞舞。她喜欢看雪片落下来的样子,喜欢看那些纷乱的光与影子的痕迹。她喜欢看雪,看被路灯照亮的雨点,看夜晚灯火边的飞蛾,甚至是电视屏幕上的白色雪花点。她总是觉得,在那些混乱而无意义的飞舞中,仿佛有某种古老的模式,只要她看下去、一直看下去,也许某一刻就能够参透它隐藏的谜题。
一个身影穿过她的视线。
从高三(4)班的窗口望下去,正好可以看到学校的围墙。在围墙上,有个穿着滑雪衫,戴着雪帽和风镜的身影,手插在衣袋里,脚尖灵巧地在墙头那些碎片玻璃上寻找着落足点,一跳一蹦,踢开墙头的残雪。李霞只能看到他的嘴唇,微微勾起,顽皮的笑意。
那家伙一直走到围墙南端,那里堆满了学生从校园小径上扫出来的雪。一人多高的一大堆,几乎到了围墙顶。
他挥舞着手,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地纵身一跃。
头朝下扎入雪堆。
李霞哭笑不得地望着雪堆上拼命踢蹬的两条长腿,过了一小会儿,那家伙终于从雪堆里把自己的脑袋拔了出来。用力地甩了两下,拿雪帽抹了把脸,贼一样地四处张望几眼,跳起身来跑进了教学楼里。
不知道那家伙是几年几班的。她好奇地想着,顺手就在试卷的边上把那个大男孩的样子用几笔线条勾画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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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2013年。
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。周一上课的时候,教室里几乎少了三分之一的学生——大部分是周末回家,结果被拦在了返校的路上,或者堵在家里根本没法出发。
“魏然最惨了。”李霞隐隐约约听到几个男生的交谈,“公路不通,那小子坐火车赶过来,结果火车也堵在半道上了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昨晚车上连方便面都抢光了。”
啊,对了,就是这个。她听过这段对话,所以才知道魏然被堵在了车上。
但这不对呀。
她不可能在昨天就听到今天发生的事,她不可能在昨天就记得今天才知道的信息。你没法记得未来,不是吗?
但她确实是记得的。
时间微妙地扭曲了起来,李霞咬住嘴唇,压下内心的战栗。但现在,周遭的一切在她的双眼中都变得似曾相识。
你不可能记得未来。
但她确然是记得的,比如她记得再过五分钟,班主任会出现在门口,宣布因为太多同学没有来上课,所以今天的所有课程都改为自习。她还记得九班滚了一个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雪球,就在……
走廊里传来叫喊声和大笑声,那个一人多高的大雪球被四个九班的男生抬着,一路飞奔。后面传来教导主任气急败坏吼叫他们站住的声音。
上课铃响起,班主任走进来。教室里变得异常安静。所有的学生都突然对手上的复习资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。
“今天自习。”班主任说,“周一的课串到周六去上。”
小小的抱怨声响起,但老师已经走了。
在一大片嗡嗡嗡的抱怨声里,李霞把脸埋进数学书,努力控制住自己肩膀的颤抖。她成了个先知吗?她会像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那样梦见未来吗?这甚至不是梦,她只是……
她只是记得。
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一次,她想,而她记得。
小心翼翼地,她坐直身体,望向四周。同学们或小声交谈,或皱眉抱怨。或者在课桌下方交换漫画书。有两个后排的女生开始玩手机。他们没有哪一个看起来像她一样紧张多疑,他们看起来都没有像她那样记得将会发生的一切。
她记得所有的事情,接下来的几次模拟考试,她甚至记得自己的分数,还有一些考题。她记得那个作文题目,记得模拟考的名次。她还记得……
带着雪帽和风镜的大男孩晃着肩膀从门口走过。李霞悚然一惊。
她不记得他。在曾经发生过的那个过去里,从来就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。他是她唯一不记得的人。他的出现是她唯一不记得的事情。
班长将另一批卷子发了下来。她把它们扣在桌上,努力回想:她记得这些卷子,原本是小考,但是因为很多学生没来而取消了,作为练习发下来。她还记得语文卷的作文题目……是《我和梦想》。她记得自己写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梦想——成为一名漫画家——的故事,结果却只拿了十分。
慢慢地,她翻开语文卷子。
……请以“我和梦想”为题,写一篇记叙文,要求感情真挚,语言饱满,不少于八百字……
李霞猛地扣上卷子。仿佛那行字灼痛了她的眼睛。
她一点也不想把那篇作文再写一次,索性开始在卷子的背面涂抹起来,一个个的小人儿,一处处的风景。她把试卷变成了素描本,当晚自习结束时,她已经画出了好几张纸的分镜。
她没学过漫画技巧。高一的时候她曾经想要报一个网络上的漫画培训班,但是妈妈拒绝给她学费。
不过,在头脑中的某一段未来里,她学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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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李霞做了个梦。
那像是梦境,又像是真的。她梦到自己高考没有考好,上了一个外地的一本大学。但不是很好的那种,只能说是差强人意。
她梦到自己离开故土,来到异乡。在大学里像一匹撒了欢儿的野马般狂奔,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的素描本。她翘掉微积分和生物化学,跑去美术系偷课听。她的高数挂了,两次。
她梦到自己开始学着画漫画,把一张张稿子拿到外面的文印店去扫描。梦到自己用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块数码画板,每天啃着馒头对着电脑描线上色。
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,也许有十年,或者更长。她梦到自己成了一个自己一直想要成为的漫画家,并不很有钱,事实上有点儿穷,还有点儿窘迫。她始终搞不定和男孩子的关系,但她可以画很棒很棒的画,在网络上连载。看着评论傻笑着度过每一天。
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个模样。
她以为自己会像父母期望的那样,考上一所师范学校,当一个老师,教书育人,嫁人生子。攒一笔小钱,和丈夫一起买一间公寓。而不是在租来的清水房里独自一人,对着电脑大笑喝酒,喝醉了就用画笔在白灰刷的墙上挥舞,没有床,索性就睡在一堆A4纸上。醒了从里面抽出一张来开始画线稿。
她睁开眼睛。宿舍里一片安静。同学们都睡着了。高三的孩子们都学会了随时入睡,下课十分钟,或者晚上熄灯后。快一点睡着,明天就可以早一点起来背单词。她看到窗外路灯将树枝的影子投在墙壁和天花板上,安静如同黑色的裂痕,没有风,只有雪地折射灯光,一片黯淡的金红。
2023年。她想。那是个好年份。
是什么让她回到了这里呢?重新再来一次,从头再高考一回。她就那么想要成为一个好女孩吗?她真的如此讨厌自己那种随意挥洒的生活吗?确实,她有些时候很穷,甚至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钱叫外卖吃。就像她的妈妈预言的那样:“你要是靠画画过日子,就得啃自己大腿填肚子了!”
但是她想啊想。一点也找不出讨厌自己那部分生活的记忆。困难是有的,有时候哭得一塌糊涂,有时候醉得一塌糊涂。但是从未后悔过。就那样,一步步地,走过去了。
那为什么,又回来了呢?
她想不出理由,也回忆不起是什么时候自己竟掉过了头,沿着时间之河一路洄游。这一次她倒是真的能够打赢了。因为她记得高考的题目。她还记得自己考砸了之后,母亲歇斯底里地叫喊,弄到那一年的考题,逼她做了一次又一次。
她没法忘记那个。
但她又要怎样承受这个呢?回到从前,折回这一刻。她不想打赢这一仗。她不想要更顺利的高考,更好的大学或者更好的生活。她只想要自己失落在未来里的那一段生活。
坐在床上,李霞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。没有哭。
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,或者什么东西,把她拖回了这个时间,她还记得未来,她知道如何走向那个未来。但只要有一丝偏差,她就完了。一个巧合的机缘没有搭上,或者一束目光不曾落向她的网站,她就将在那个未来里坠落下去,再也无法肆意飞翔。
还有那些画,那些故事,那个在她的画纸上斑斓多彩的世界。她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了。
不。
也许,还有。
这样想着,她摸索着从枕边掏出笔袋,没有速写本。但是模拟卷的背面是很棒的白色,略微有些文字透过来,她不在乎。
悄悄地,下了床。裹上大衣。李霞走出宿舍。站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,慢慢地,她开始描线稿。她记得该如何做。不管她是否被丢回了十年前,至少,她的画技依旧和2023年的时候一样好。
那个男孩。她想,他是她唯一不记得的人。
她需要和他谈谈。
《数字时代的道德困境》/2023年
……这是一种卑鄙、下流、无耻的行径,其怯懦程度已经超过了虐待小动物、殴打儿童或在网络上匿名攻击他人。但至今没有人真的指出或者确实地为之行动,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,等到我们实在地为此付出代价的那一刻吗?
……
有些人拒绝在这件事上作
出让步,他们声称这是因为他们不想失去他们的孩子。醒醒吧,当你试图占有他们、试图偷走他们生命中的十几年时光的时候,你就已经失去他们了!
4
第二天学校里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。一个男生的父母跑到学校里来,教训了和自己儿子谈恋爱的女生。妻子紧张地试图阻止丈夫,而丈夫则怒气冲天地对着那个女生咆哮,全然不顾那女孩已经哭得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“你够了你。”妻子压低声音。
“你想让这事儿再来一次?”丈夫愤怒地问道。
妻子不再说话。
再来一次。
李霞站在旁边,听得清清楚楚。这么说来,有人是知道这件事的。至少那个男生的父母知道。
她的父母是否也知道呢?
说起来,她的父母倒确实对她高考失利无比遗憾。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:如果李霞能够考上好大学,那么她就能好好学习,能够考上研究生,考上博士,然后出国。然后带个洋女婿回来。出人头地,光宗耀祖,不会去“成天画那些破玩意儿又挣不到什么钱”。
如果说,有谁觉得生命充满遗憾需要重来一次,那大概就是她的父母了。
她想要打电话去问,但又没有这个勇气。最终她还是打了个电话,装作不经意地,在寒暄里说起。
“妈,有个事儿可好玩了,我梦到了考试卷子,然后今天就真的考了那些题。我还梦到了高考卷子,你说会不会真的就考那些?”
她了解自己的母亲,她绝对不会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话。
但电话另一端只是沉默片刻。
“你做一做梦到的题也行,要是没准碰上了呢?这一次可别考砸了啊。还有,别画画了。那玩意有什么好的。”
“嗯。”
又聊了几句,李霞挂断电话,手指不停地颤抖。
她知道。
他们都知道。
这时,她看到了那个戴风镜的男孩,百无聊赖地靠在领操台旁,像是在数天上飞过的鸽子。
鼓起勇气,她走了过去。
“嗨。”她说。
大男孩抬起头来,咧嘴一笑。他有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,但风镜下的眼睛相当明亮。
“有事吗?”
她想要问他很多事情,但这一切太诡异,她不知道从何问起。
大男孩看着她。他比她要高一些,两人年纪相仿,但那双眼睛又很老成:“你怎么了?”
“我……我记得未来发生的事。”
这话光是说出来就已经够奇怪了。她觉得对方肯定会大笑,或者至少,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。过去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:当她告诉父母自己想要学漫画的时候,他们茫然地看着她,像是她刚刚使用了他们无法听懂的语言。
但大男孩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:“你也该想起来了。”
“你知道?”
“当然。”他看着她的脸,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悲哀,“这是你第三十四次走到我面前来。也是你第三十四次发现真相。或者,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。”
她瞪着他。
“我们没有穿越时间。我们甚至没有穿越空间。李霞。”他叫着她的名字,亲密一如故友,仿佛早已知道她心里的猜想,“现在是2023年。人们可以在电脑上模拟世界、模拟天气、环境,以及,模拟人类。”
V小队行动指导手册(附录)/ 2023年
……
9. 世界未必真实,请谨记这一点。
10. 你也一样。
……
5
2023年。棉城。
尽管在她的故乡已经大雪纷飞,但在这位于蜀地的巨大都市里,银杏的叶子才刚刚开始纷落。
很美的色彩,可以用很多方式调出来,李霞想。也许可以在最新一期的插画里设计一个银杏背景。
“嗨。我来晚了,抱歉。”
她抬起头,对来访者微笑:“没关系。”
对方大大咧咧地坐下来,那身运动装并不是很合身,显得他有些邋遢。不合时宜的滑雪帽配上风镜,让他看起来像个……
像个完全不知道出门时候该如何搭配衣服的死技术宅。
“小公主和小王子又碰头了。”他说着,伸手从她的餐盘里拈起一根薯条塞进嘴里,“我猜离下一次重启还有一两天吧。里面还有四个孩子,三个家庭。以及,你。”
“这一次能都拖出来吗?”
“应该能。但我说不好。我是说,你爹妈手里肯定还有你的人格拷贝。黑了这个服务器,他们多半还要再找一个。”
李霞叹口气,望向窗外。棉城的天气温暖,玻璃窗锃明透亮。但她总是会想起故乡的冬天,霜花在玻璃的边缘伸展开去,像幽深无边的树丛。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曾经想象过自己穿过那些银色的树丛离开家乡,一步一步,走得越来越远。
“先把这件事结束掉。”
“行。”
男人挥挥手,打开一个全息界面。开始操作。李霞自己在眼镜框上按了几下,打开一道大型的环状光屏,把两人的座位包裹起来。趁男人忙碌的时候,她望向四周。
一个老人在和屏幕投影里的妻子说话。从屏幕右下角的标识来看,应该是“永生堆栈”公司的产品。
一个年轻人正戴着眼镜摇头晃脑,双眼完全被蓝色的光影所包围。
一个男人走到柜台前,在点餐的时候,他转过头,和身边一个小小的金红色投影说话,寻求午饭的卡路里建议。那应该是格纹公司的“移动百科精灵”。
一对情侣手牵着手,悄声低语。在他们的脖颈上挂着一模一样的便携终端。两人一边耳鬓厮磨,一边对自己网络另一端的伙伴输入聊天信息。
世界不知何时成了这个样子。把人变成程序,把程序变成人。
她疲倦地闭上眼,回忆起自己的父母。在对现实中的女儿彻底失望之后,他们在电脑中建造了一个女儿的人格拷贝,把时钟拨回2013年,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参加那场高考,想象着总有一次能够达成他们的期望。也许,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打电话给她,说,你本来可以做到的。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生活。
没人问过她是否想要“更好”。
也没人问过电脑里那个记得未来,却被困在了2013年的孩子。
2013年。K中学。
李霞坐在男孩身旁。手指在领操台粗糙的钢管上用力摩擦,冰冷的寒意渗入手指,让她觉得脑子略微清醒了一点儿。
“所以我是个程序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“那么,我还存在于2023年。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“我——她——画下去了吗?”
“是的。她很成功。他们把她的漫画改编成了游戏。我——我的原型——是她的朋友。所以我来这里,帮你。”
她笑了。
所以,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李霞。还有一份人生。她没弄丢它,那份珍宝依旧掌握在她的手里,尽管不是这一个她,但没什么要紧的。
她琢磨着男孩的话。第三十四次。他是这么说的。
她是个程序,他也是个程序。这个学校大概也是个程序。
“我爸妈是程序吗?”
“啊。不,是真人。”
“他们运行我们?”
“运行你。”
“那你算什么?”
“病毒?也许。”他笑着,在昏暗灯光下,他的那口歪牙显得格外凶狠——有点像一只生气的松鼠。
“你要怎么帮我?”
他犹豫了。沉默像是有翅膀的黑夜般落在两人中间。
“你想要我怎么帮你?”他最终反问道。
带我走。
她想这样说。她一直都有着这样的渴望,做着这样的梦。带我走,带我离开这里,离开我所在的地方,带我去彩虹的尽头,世界的彼端,在那里没有用悲伤眼神看我的爸爸和妈妈,没有失望的声音对我说你还可以考得更好。
第三十四次。他说过。
她对电脑懂得不多,但能够记起一些东西。她知道你可以将一个程序激活很多次,重启动很多次,或者像她的手机那样,恢复出厂设定很多次。他没法带她走。或许可以带走这一个她。但是还将有很多很多个她,在期望的双眼之下被拷贝出来。一次又一次地,行走在这所校园里,挣扎着,游着,前往某个未知的彼岸。
“——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纸,很多很多的笔。”她说,“我要画些漫画。如果我画完了,你能为我带给那个真正的我吗?”
“你的原型。”他纠正道,“我会把它们带给你的原型。”
她笑了。
“还有半年就高考了,我得画个短一点儿的。对吧?”
“这是个好主意。”
大男孩温和地笑了笑,伸手揉了揉她那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。
2023年。棉城。
“两小时后关闭。”男人推了推额头上的风镜,抹去脸上的汗珠,“这次运行结束之后,他们的服务器肯定就挂了。下一次我再发现他们运行你的人格拷贝,我会及时告诉你。”
“谢谢。”
他看着她,似乎想要伸出手揉她的头发,但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。只是低头扫了一眼显示屏。
“她想要画画。”他嘟囔道。
“她当然想要画画,我们都想要画画。”李霞扭过头去,不看屏幕上一点点走向尽头的进度条,“不管我爹妈设定多少变量,改变多少条件,这一点从来就没改变过。有时候是二十岁,有时候是十四岁,有时候是四十岁——我总是会开始画画。”
“也总是会找到我。”
她对他扬起眉毛,而他咧嘴笑了笑。这对他来说,大概已经是最接近调情的语言了。不像他在网络中的人格拷贝——那个聪明而又热情的大男孩——这个真实的男人是如此笨拙,像她一样笨拙。
天啊,我们和程序谈情说爱也许还更容易点。
这样想着,李霞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了一点,只是一点点,她可以感受到他皮肤上的热度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说。
《再演》by 李霞 /2013年/2023年
你尽可以尝试,一次又一次。
但别指望我会变成,
你想要的样子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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